潜力的陷阱：为什么全力培养天才儿童可能毁掉他们（也毁了我们家长）

当“第三名”像是失败一样

“回家的路上，我脑子里一直在想……我只拿了比赛的第三名。我能感受到车里的气氛。我能感觉到妈妈的失望。大家都以为我会拿下州冠军，可我让大家失望了也让自己失望了。妈妈特地为我买了这套特别棒的衣服，就为了这场比赛。那现在怎么办呢……”（已获本人许可，略作编辑以保护隐私）

这不是夸张，更不是个例，而是一位我曾工作过的真实孩子的心声。他聪明、有天赋、受人喜爱，却被“成功”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。

他的妈妈并没有说过什么苛刻的话。事实上，她说的都是对的话：“我们为你感到骄傲”“你尽力了”“没关系”。在我们事后交流时，她对我说：“我感觉我儿子只把自己当作‘那个聪明的孩子’，他总是在担心能不能维持这个形象。但我从来没教他这样看自己。”然而，孩子接收到的信息并非如此。为什么会这样？因为和许多其他家庭一样，在这个家庭里，成功悄然成为了维系自我价值和爱的“胶水”。

这篇文章，是写给像她这样的父母，也写给像我这样的父母。我们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，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——除了可能最难的一件事：放下“必须挖掘出孩子全部潜力”的执念。

我们怎么走到这一步：最优化(optimization)的文化兴起

我每天都在和一些聪明、积极、拥有丰富资源的孩子及其家庭沟通——但他们却没有真正茁壮成长。这些孩子并不缺能力，也不缺机会。他们才华横溢，却承受着完美主义、焦虑和身份混乱的重压。他们的父母，也常常一样。

我们很少真正谈论，在当今时代，养育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。从各种课外活动，到接连不断的竞赛，再到 Instagram 上那些“12 岁孩子编写神经网络程序”的精致帖文，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表现、比较和过度规划所驱动的文化中。“最优化”(optimization)这个词精准地点出了问题核心。在这种文化里——如果你的孩子聪明，就应该更聪明；如果已经很聪明，就该出类拔萃；如果已经出类拔萃，就该成为最优秀的。而如果他们是最优秀的，就必须拿出证据来：一枚奖牌、一个顶尖排名、一封录取通知书、一座奖杯……在这种思维模式中，天赋和才能必须被外部验证才算“真实”，否则就不算数，可能会被贴上“曾经有潜力但从未兑现”的标签。这个逻辑虽然隐晦，却极具穿透力：聪明，只有在被世界认可时才有价值。否则，就是在辜负那份天赋。

在批评那些“过于在乎外在荣誉”的家长之前，我想说明：这种执念，往往不是出于虚荣，而是源于爱与恐惧。我们深爱孩子，才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免于失望、错过机会，或者被低估。我们惧怕这个世界——这个用“成就”衡量价值的世界。我们担心如果不给孩子加点“亮点”，他们可能根本得不到关注。于是，“培养”和“操控”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。我们开始“精心策划”孩子的成长路径，搭建一层又一层的“机会脚手架”，唯恐他们落后。我们希望孩子拥有所有的可能性。但我们却不知不觉地，把“可能性”变成了压力，把“潜力”误当成了一条必须走完的路径。

我明白这一点，因为我是一名心理学家。

也因为，我是一个母亲。

脆弱点：为什么聪明反而会适得其反

一切开始得很美好：你的孩子在进教室之前就已经能阅读，轻松完成数学练习册，大家称他为“那个聪明的孩子”。你听说有些孩子在六年级就赢得了重要竞赛，十四岁就发表了论文。而你知道，你的孩子也一样有这个能力。

但如果他真的有同样的能力，为什么没有取得同样的成果？为什么没有被选进那个项目？为什么没有被认可？你的脑子开始拼命寻找答案，而最终往往只停留在一个地方——你自己。也许你没有够早帮他们报名正确的课程。也许你没有掌握正确的信息，没有用对育儿方式。也许你漏掉了什么。突然间，孩子的“没有达到期望”变成是自己的失败。

这正是爱变成恐惧的时刻。支持孩子的过程演变了“经营一个品牌”。不是因为我们肤浅，而是因为我们害怕浪费了孩子的潜力——或者更糟，害怕我们自己是浪费潜力的原因。

于是，我们开始将每一个结果都内化。在高压力或移民家庭背景下，很多父母会把孩子的表现看作是自己育儿成果的体现。如果孩子有天赋，却没进入美国数学奥林匹克（USAMO），没被选入那个精英项目，没有排进前百分之一——那这说明了什么？这种逻辑，虽然没明说，但悄悄扎了根：如果我的孩子有能力，却没有达成目标，那一定是我做得不够。一封夏令营的拒信成了危机，一个低分看起来像是危险信号。我们不只是担心孩子没有达到期望——我们同时也是在害怕自己辜负了他们。

同时，天赋型孩子学会了将自我与成就画上等号。他们只有在成功时才感到安全。尤其是那些一直都很快、总是“马上就明白”的学生——他们被表扬的是学会得有多少，而不是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。很多孩子成长在一种成功来得轻而易举的环境里，这反而让真实的挑战变成了一种生存威胁。一旦遇到困难的内容，他们缺乏足够的内部支持系统来应对。他们不会把困难理解为成长的机会，而是直接当作失败的信号。我把这称为“脆弱点”：当一个天赋儿童第一次遭遇真正的智力挑战时，因为缺乏应对挑战的练习，他们不会想到“这题真难——我喜欢动脑筋的感觉”，而是陷入“我一定不够聪明”“也许我根本就不聪明”的想法。

这种崩溃，往往因为一种“被时时刻刻观察和评价”的感觉而加剧。无论是来自老师、同龄人，还是来自父母，孩子逐渐将自己的价值与表现挂钩。这种焦虑不仅妨碍他们的学习，也剥夺了学习的乐趣。如果一个孩子总是在担心别人怎么看他，就没有空间去好奇。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努力“答对”。

出于恐惧的养育：无形的家庭课程

我们说：“尽力就好”，可饭桌上谈论的却是谁拿了第一名。我们说：“你的成绩不能代表你”，可当他们赢了，我们笑得最灿烂。我们说：“遇到困难没关系”，但一次考试没考好后，我们却默默开始搜索补习班。

这，正是我们在家中无意中传授的“隐形课程”：困难是威胁，失败意味着不够好，而成功，是被看见和被认可的最低标准。在这套隐藏的体系中，孩子们学会：赢的时候，爱最响亮；表现不佳时，爱变得安静。他们学会：错误是风险，而成绩是理所当然的期望。他们敏锐，他们察觉到我们的停顿、语气的变化、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比较——不仅来自我们，还来自同龄人、网络论坛、教练。他们成长在这样一张信息之网中，这张网不断向他们传递一个信号：你的价值，是有条件的。

这一切并非出于恶意。没有父母是故意让孩子觉得被爱是有前提的。事实上，我们常常是在做着完全相反的努力——想要为他们提供一切优势、一切工具、一切机会。但如果我们自己的焦虑没有被意识到，它就会在无形中渗透出来：他们赢了，我们欢呼得更响；他们失败了，我们暗自惊慌；我们下意识地引导他们选择能写进简历的活动。所有这一切，确实出自爱，但也出自恐惧——恐惧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，他们可能会输在起跑线上。我们的孩子，睿智而警觉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们不仅听我们说什么，更观察我们如何反应，感受饭桌上的氛围，留意谁被庆祝，以及为什么被庆祝。

这种文化不仅存在于家庭。在网络论坛上，孩子们比较自己的 AMC 成绩和 AP 课程。他们刷着别人晒出的完美 SAT 分数和暑期科研奖项，默默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后。在朋友圈里，谈论的永远是排名、分数和名校项目的录取。聪明，似乎已经不够——你必须“确凿地”出类拔萃。

本意良善的老师和教练，也可能无意中加剧这种压力。有些人确实强调合作、好奇心和学习的乐趣，但也有一些人只关注竞赛准备和名次表现，甚至明确告诉家长：你的孩子“必须”上哪些课，才能跟得上。这些信息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，逐渐塑造了学生对自我价值的理解，也不断放大了家长“错过关键一步”的焦虑。

但这种恐惧，并不意味着我们是不好的父母。它只是说明，我们是人。我们当然希望孩子拥有一切机会，我们当然希望全力支持他们。

但当我们是出于恐惧来养育——害怕他们落后、害怕他们错过、害怕他们无法发挥全部潜力——那这种恐惧最终会慢慢侵蚀我们原本最想守护的东西：与孩子之间的连接。我们变得更像是他们的人生管理者，而不是陪伴成长的导师。而我们的孩子，在四面八方的压力中，渐渐开始把“爱”与“表现”划上了等号。

如果“潜力”本来就不是重点呢？

这正是陷阱所在：“发挥全部潜力”听起来很高尚，像是一种深沉的爱。但它同时也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。

因为“成为一个完整的人”这件事，并没有明确的终点或可以量化的结果。不存在一个被“最优化”的孩子。你所拥有的，是此时此刻的这个孩子——鲜活、在成长、在学习、有时混乱、有时迷惘，但始终值得被爱。

我们常说希望孩子“发挥出全部潜力”，可我们真正的意思是什么？是进一所顶尖大学？拿满分？赢得一个国家级奖项？

我曾和我的朋友 Daniel Fried 博士开玩笑，他教许多天赋异禀的学生学生物化学。他说，有些学生只有在某个内容会出现在考试上时才愿意学习；如果不会被打分，他们就完全不感兴趣。有一次我们在攀岩，他说：“不是所有事都需要变成一种交易。你来攀岩是为了赢奖牌吗？”我们笑了，觉得这想法真荒谬。人们会去攀岩，是因为它有挑战性，或者只是因为那是个适合周六下午做的事。学习也应该是这样——因为它本身有意义、带来快乐，或者令人感到美好。但不知从何时起，我们开始把知识当成了一种“硬通货”：如果不出现在考试里、简历上，那就“没必要知道”。这种思维不仅限制了孩子能学什么，更限制了他们对“自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”的想象。

我常对家庭说的一个比喻是：如果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奥运游泳冠军，你还应该去游泳吗？当然应该。因为游泳本身就值得去做。如果“天赋”的目的不是让人“达成更多成就”，而是让人感受更深、思考更广、连接更真，那会怎样？

如果你的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善良、好奇、充满喜悦的人，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 AIME（美国数学邀请赛），但他们依然会在夜里读数学书、因为快乐而咯咯笑—这样的结局，你能接受吗？

更讽刺的是：害怕失败并不会保护我们免于失败，反而会让我们无论取得多少成就，都始终觉得自己失败了。当我们有意无意地教导孩子“价值取决于成就”时，我们就制造了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饥渴。每一个里程碑都会迅速变成新的起点。每一次胜利都会太快地被遗忘。而那种“不能落后”的恐惧，在孩子成功之后也不会消失——它只会越来越强。在这样的思维中，没有哪个成就是“够了”的，而我们努力逃避失败的过程，反而成了焦虑和不满的源头。

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悖论：我们越是想把孩子“塑造成”他们需要成为的样子，越是在传递一个信息——他们现在的样子，还不够好。而真正的讽刺在于：当孩子是被恐惧驱动时——害怕失败、害怕不够好、害怕让我们失望——他们反而无法真正去施展、探索、冒险。可一旦他们感到安全——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取决于结果——他们就能带着开放与韧性面对挑战。他们会更愿意尝试、失败、再尝试。往往，他们因此反而取得更多成就——不是因为被推着完美前行，而是因为他们足够有安全感，去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生活中。那种能够“做真实自己的自由”，才是他们人生真正得以绽放的起点。

我们能做些什么来替代这种模式

在改变养育方式之前，先从觉察自己的情绪开始。

当你看到一个 12 岁的孩子在顶尖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，或者听说某个同龄人的孩子在全国竞赛中拔得头筹时，你的身体有什么反应？请诚实面对自己。你是否感到一丝恐惧？一种“我是不是落后了”的不安？一种必须“再多做一点”的冲动？那不是你的弱点——那只是你作为人的正常反应。

就从这里开始。

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焦虑，就不可能真正改变你的育儿方式。否则，恐惧会悄悄渗入即使是你最用心的努力中。你可能说着正确的话，但孩子会感受到你言语之下的紧张。想要养出内在情绪稳固的孩子，我们必须先对自己保持情绪上的诚实。

那会是什么样子呢？

它从“察觉”开始。留意一下，当你听到别的孩子取得某种成就时，你的身体是怎样反应的？是不是胃部一紧？胸口发闷？不自觉地开始比较？别急着把这些感觉推开，试着为它们命名。对自己说：“我现在感到不安。”或者：“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够。”无须评判，请先接纳这种感觉。

然后问问自己：我脑子里在讲什么故事？我是不是在告诉自己我作为父母落后了？我是不是觉得我让孩子失望了？是不是把我或孩子的价值，都建立在结果上？

把这些写下来。找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聊聊。安静地待在这种情绪中一会儿，看看它背后藏着什么。这样的自我觉察，能为你创造出空间，减弱恐惧的控制力，让你能以更完整的状态出现在孩子面前。

你不需要没有恐惧。你只需要对自己诚实。

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做出以下转变——不是为了把孩子变成“理想中的样子”，而是为了守护真正重要的东西：他们对学习的热爱，以及他们的自我认同。

·  在关键时刻，有意识地转移关注点。在比赛、汇报或考试之后，控制住立刻询问结果的冲动。换成一些促进反思和连接的问题，比如：“你觉得最难忘的时刻是什么？”“有什么让你意外的？”“你有没有遇见什么有趣的人？”当你不把注意力放在结果上时，你传递的信息就是：你的价值不取决于表现。这一转变刚开始可能会显得不自然，但它需要刻意练习——时间久了，你们整个家庭对“成就”的情绪氛围就会发生变化。

·  为“不舒服”留出空间。当你的孩子面对困难——比如一份特别难的作业，或者一个配合不顺的团队项目——请先停下来，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反应的。你是不是马上想到去查补习班？是不是冲动地想报名新课程？是不是开始连珠炮式地问一堆“怎么解决”？请暂停一下，提醒自己：有些课程本来就很难，有些经历本来就会让人沮丧。这不是需要“解决”的问题，而是“活着”的一部分。你不需要马上去拯救他们，也不需要给出建议，甚至不需要马上让一切变好。你可以只是说一句：“听起来这门课挺难的啊。”然后就停在这里。让挑战变得“正常”。

·  为他们创造不以表现为中心的空间。给孩子一些活动空间，布艺“表现得最好”为目标比如爱好、亲近自然、不插电的创意玩耍……这些都是孩子与自己、与他人连接的机会，而不是和成绩挂钩的工具。但这需要你有意识地去安排。这些快乐、连接与休息的时刻不会自动出现——它们需要被刻意地保护和优先安排。有时，甚至孩子的“放松”也会让父母感到焦虑。你可能会冒出这样的念头：“他是不是太悠闲了？是不是该去学习？我是不是该多做点什么帮他实现潜力？”但请记住，放松不是懒惰，它是平衡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。请为“空闲”留出空间，让你的孩子慢下来，沉浸在安静、创意和玩耍中。别急着把他们的行程塞满。刻意去安排快乐：一起散步、烤饼干、看傻兮兮的电影、慢慢吃顿晚餐。这些不是成长的“干扰物”——这些才是让成长可持续、让生活有意义的东西。

·  大声地表达爱——让你的爱经常可以被看见、被听见，不一定非得是郑重其事的“感人谈话”。把爱自然地融入日常生活中：开车时、做饭时、一起笑的时候。说一些像“我特别喜欢你今天系鞋带的方式——太有创意了”，或者“你钩的那个紫色小狗？完全是天才之作。”你也可以说：“如果全世界让我选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起待着，我还是会选你。”让他们在轻松却明确的方式中知道：你对他们的爱，不是奖杯和分数换来的。在重要比赛或表演之前，告诉他们：“我已经非常为你骄傲了——能走到这一步就很了不起”，或者“无论结果如何，我都很开心能看到你在做一件你在乎的事情。”刚开始你可能会显得有些生疏，但随着时间推移，它会变得自然。这些小小的称赞和表达，会成为孩子生活中那一段“爱的背景音乐”。

作者介绍：石荟博士（Dr. Hui S. Jiang）是一位执照心理学家，现任 3E 中心主任——这是一家专为神经多样性儿童及其家庭提供服务的心理咨询机构。同时，她也担任 Epsilon Camp数学夏令营的招生主任。Epsilon 是一个面向 7 至 12 岁、对数学充满热情的儿童而设的寄宿制夏季项目。石博士长期与家庭密切合作，致力于促进孩子的发展、心理韧性与生活平衡。